《昨晚,我在港大介入了一場種族仇恨》(文:楊政賢)
香港明報 2016年2月3日
http://news.mingpao.com/ins/instantnews/web_tc/article/20160203/s00022/1454510194894
我掙扎了一會,才決定用文字紀錄昨晚的情況。我不是Nobody,但無論你對我有什麼印象,這個經歷是真實地發生在我身上。昨晚,我在香港大學U- Street的小食店介入了一場種族仇恨。
〈一. 小食店內的風波〉
手錶上的指針踏在10時20分的位置,我站在小食店的檔口前,等候姨姨淥熟那墨魚丸加芝心丸米粉。站在我左前方的是一個身形胖胖的同學,緊隨其後的兩位,我其實沒有留意到,直至胖同學向他右邊說了句:「你仲夠膽嚟呀?x街!」當時我以為他們倆是相識的同學,只是一個小爭執。(其後幾句我不記得完整句子,內容大概如下)
「講緊你啊,大陸人!」「x你老母!」
右邊的兩位同學背向我,我看不到他們的臉孔,我只看到他們頭轉向胖同學,沒有出聲。
「你做乜x嘢喺度呀?呢度唔係你嘅地方呀!返大陸啦!」
那時候我已經意識到他們是不相識的,而我正在目擊其中一人在辱罵對方。胖同學此時已經完全把身轉向右邊的兩個大陸同學,我清晰地看到他整個樣子。他背著一個有掛飾的背包,額頭青筋暴露地向著他們咆哮:「x你老母!侵略者!」
我的腦袋閃過美國ABC電視台的老牌社會實驗節目 “What would you do?”,心裡暗希望這只是一場真人騷。可是,胖同學依然連珠炮發地咒罵,我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好喇喎,你點可以咁樣講嘢架?」「人哋而家都冇惹到你,人地過嚟買嘢食啫。」
胖同學這時候更加激動,手指著兩個大陸同學:「咩冇嘢呀?佢成個民族有嘢呀!侵略香港!侵略者!」我繼續跟他理論:「你識唔識尊重人呀?不如你走啦。」
「佢地係侵略者,搶晒我哋啲學位!」
「你聽我講啦,佢哋只係普通學生嚟。香港學生係有一個固定學額,而每間院校亦有另一個固定的國際生學額,國際生學額有幾多係影響唔到香港學生有幾多學位架。」
「你呢啲係香港人定中國人呀?做咩要幫住佢哋?我哋香港人有納稅架!」這句說話刺傷我的心,我是香港人,介入不等於我維護另一處的人。「人哋過嚟讀書,都要十幾萬學費,係貴我哋本地人幾倍o既。」
「點同呀?我地有納稅,我哋應得教育權利呀!佢哋冇呀!」
僵持了一會,胖同學拿起他的出前一丁外賣,轉身向門口走去。我望向前方,見到中國同學B手持電話把整個過程拍下。怎料胖同學經過他身旁時,一手打在B身上,B的電話頓時飛彈至兩米以外的地上。我立刻大喝了一聲,而B亦追上去,中國同學A卻把B截住,胖同學消失在視線外。
定了神後,中國同學用廣東話跟我說謝謝,我回答:「請別理會他,大部份同學也不是這樣想的。」可是,我知道這不是事實。事實是,香港人對中國的仇恨日益增加,昨晚發生的事情並不是單一事件。
然後,我跟B說:「我的身份有點尷尬,如果可以請不要把剛才的片段放上網上,謝謝。」因為我知道,若片段放了網上,我也許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遭人咒罵楊政賢這個「左膠」在出賣香港。
〈二. 我恨我自己〉
踏出小食店的那刻,我真的很難受,眼眶充滿淚水。但是,我還有一個會議要開,所以我深呼吸一下,然後回到上層的學生會。就像沒有事發生過,我回到會議室繼續開會,儘管整個思緒已經被剛才的事佔據著。
中港矛盾,在街頭已見慣見熟;在港大看到無緣無故的衝突,倒是頭一遭。會議中途,突然有人拿出電腦播出上水反水貨客的示威,片段不斷聽到兩邊的人在互罵「x你老母」,好像重演剛才的情況,我差點在十多人面前哭了出來。
然後會議結束,我跟同學道別後,隻身乘搭電梯到香港大學地鐵站。那時候我終於決堤了,由那條通往月台的走廊開始,到列車開到佐敦站,總共哭濕了一包紙巾。幸好那時候已經凌晨十二時多,沒有太多人留意到我。
傷心,不足以形容那時候我心情,更像痛得胸口撕開兩半,因為不知不覺間,我城已經充滿那麼多仇恨與衝突。可是,我更恨的是自己。我恨自己不能好好地解決那時候的衝突。
朋友都知道,我不是個怕吵架的人。通常愈吵我就愈強硬,例如在警署內受辱的話一定會臭罵對方。但昨晚的我,實在不想將胖同學當成敵人,臭罵他一番。
「搶資源」、「搶學位」、「大陸人」,胖同學之所以仇恨他眼前的中國同學,大概不是因為他本質上就是種族主義者,而是他這些年來的生活經驗、以及接收的資訊令他認為中國人就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敵人。我諒解他的看法,因此我不能也不會當他是敵人般罵他。但我依然恨自己。
讀了4年的政治學、社會理論、道德哲學、再加半年的人權法,我竟然不能用好的理由來緩和對方的憤怒。竟然,繼續用對方付了三倍學費這些理由嘗試說服他。我是因為他們有準時交學費,沒做錯所以介入嗎?其實不是。
我回想在小食店那刻,我出聲阻止胖同學繼續侮辱對方,是因為我覺得那兩個中國同學是無辜的,也因為我怕那兩個同學會從此仇恨香港人起來,加入中國國家及民族主義的狂潮中。我憂慮這種仇恨會在兩個群體慢慢蔓延,自我預言地令兩個群體成為敵人,互相攻擊。我不想見到我愛的城市陷入這種狀態中,因此我介入了這場爭執。
香港這城市活在驚恐、燥動當中,我們怕堅守的價值會被中共剝奪,年輕人、小中產每日勞動卻得不到安全感,深恐老年時陷於饑寒貧困。增加學位的訴求,爭取多年而不得要領;民主政制,在警察亂棍下打散了。
年前,新民主同盟爭取過削減國際生學額,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可以驅使政府增加多些本地生學額。結果呢?政府毫無回應,不了了之。中共太遙遠無法即時撼動;香港政府每每跟市民作對,將它的責任轉化為民間的矛盾。水貨客問題,政府解決不了嗎?不是,它只是不執法,然後迫使市民用自己的方式去宣泄憤怒,再用輿論去製造香港的亂象。
所以,即使我認為胖同學辱罵的方式不對,我沒有因他燥動的來源,以及對未來的恐懼而討厭他。
〈三. 仇恨是負累〉
回到家,整晚未能入睡。我打開了電腦螢幕,在電影庫中開了《American History X》來看,這是一部以美國黑白種族仇恨為主題的影片,敍述主角Edward Norton由一個白人至上新納粹主義者,到殺掉兩個黑人後反思種族主義的過程。
我懼怕我城終有一日會重演美國的情況。當有人因種族仇恨而互相討伐,甚至傷害他人身體時,我城就會踏入No Turning Back的階段。仇恨一旦建立,重建信任尋求共存方式將會難十倍、一百倍、一千倍。我實在不忍見到生活在香港的伙伴們會受傷、人格尊嚴遭受剝奪。
電影結尾有這句:「仇恨是負累。人生太短,不要時時都以憤怒度日。」這跟《十年》其中一句共鳴:「呢幾年我哋出現得最多o既係陰謀論,失去o既係彼此信任。」
我城活在仇恨,仇恨的對象不只限香港與中國人,不同的政治意識形態陣營、派系亦在互相討伐。雙方互相討伐、挖苦、嘲笑、攻擊,而且逐步升級中。
我曾經也喜愛討伐和挖苦別人,但在雨革後數個月,我覺得這種方式實在走不下去了。很多時候,我們覺得對方是左膠右膠本土膠共諜,背後是因為我們真的認識或目擊過對方的行為,還是我們接收過某類訊息下便速速下結論嗎?即使我們覺得彼此立場不同,就是否一定要以討伐的方式互相攻擊,毫無互相了解的餘地嗎?仇恨對方,是能令情況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在港大讀書的這半年,我遇到不同的人。過往班上只有香港同學,而且有同學來自東南亞、歐洲、中國等地。有些是難民,有些是來自專制國家,這些接觸打破了我過往對那些地方刻板的認知。這數星期的港大保衛戰,我與被歸類為本土派的同學一同相討、衝擊,不多不少也令我對他們認識深了,知道彼此其實可以溝通,其實可以共存。
宏大的政治藍圖與理想,去到最後都是希望人的生活能夠變好,個體能得到保障而實踐自己的路。
昨晚請求中國同學不要把影片放上網,是我怕受到攻擊,做一樣自己覺得正確事情卻要遮遮掩掩,其實真的很難受。然而面對仇恨而沉默起來,這肯定會令我城變得更差。因此,我寫下這三千字,希望跟你分享我的自省。覺得我做得不對的人,不要緊,至少我嘗試跟你溝通過,而我希望能夠繼續跟你溝通。謝謝。
(原文載於作者facebook。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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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神報轉載這篇民間人權陣線副召集人楊政賢在facebook的撰文, 以 " 昨晚,我在香港大學U- Street的小食店介入了一場種族仇恨 " 為題, 更以文中的 " 香港政府每每跟市民作對, 將它的責任轉化為民間的矛盾........ 然後迫使市民用自己的方式去宣泄憤怒, 再用輿論去製造香港的亂象 " 作為圖片引述,
然則楊政賢整篇文章的核心就是這樣嗎? 筆者認為不是, 核心是同學 " 這些年來的生活經驗、以及接收的資訊令他認為中國人就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敵人 ", 所以才會發生楊政賢遇到的一幕, 令楊政賢痛心, 流淚,
同學接受到什麼的資訊令他認為中國人就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敵人呢? ( 要注意的是中國人而不是共產政權 ), 香港有部份人仇視敵視共產政權這是他們的自由, 可將他們的仇視敵視延伸到中國人身上又是否失卻理智, 陷於歇斯底里的瘋狂狀態呢?
誠如日月神報圖片引述點出 " 香港政府每每跟市民作對, 將它的責任轉化為民間的矛盾..... ", 可焦點應是香港政府而不是中國人, 為什麼同學會將仇視敵視延伸到中國人身上? 楊政賢的命題是 " 昨晚,我在香港大學U- Street的小食店介入了一場種族仇恨 " , 為什麼日月神報圖片卻引述楊政賢另一番說話, 把焦點轉移到香港政府身上?
本地同學辱罵內地同學, 是整篇文章的焦點, 楊政賢的亦是用了" 種族仇恨 " 作為點題, 日月神報圖片引述卻扭曲了楊政賢撰文的本意, 是否編採有意為之, 意圖 " 表達些什麼?
楊政賢請求中國同學不要把影片放上網, 是擔心會受到攻擊, 因為他本人在事件中, 撐內地同學伸張正義的做法可能被攝入鏡頭之中, 一旦公開可能成為眾矢之的, 被某些同學咒罵(甚至採取行動)楊政賢這個 " 左膠 " 在出賣香港,
楊政賢在文末結語道出他的心聲 " 做一樣自己覺得正確事情卻要遮遮掩掩, 其實真的很難受。然而面對仇恨而沉默起來, 這肯定會令我城變得更差 ", 為什麼會這樣? 做正確的事卻要 " 遮遮掩掩 " , 感受到威脅, 令人面對仇恨 " 都要沉默 " 起來, 難道這是香港政府的錯嗎? 是誰把謬誤的資訊灌輸到同學的腦中把同學洗腦? 令同學變得偏激與失去人性,
楊政賢撰寫這篇貼文應是思索良久, 在心理交煎下才作出決定, 他明白到撰文一旦發表可能引來某些同學的 " 關注 ", 但他毅然踏出自省的一步 " 不願面對仇恨而沉默起來, 這肯定會令我城變得更差 ", 有宏觀的心態這才是年青人對社會的負責.
* 楊政賢 - 現任民間人權陣線副召集人、香港大學法律碩士生。早年就讀王肇枝中學,2014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曾任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會會長及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副秘書長。(資料擇錄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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